村口原来有个大晒谷场。仲秋的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挺舒服。阳光金色。新收割的稻子铺了满满一地,亦金色,就连爷爷的胡子也变成了这种颜色。在这片金色里,爷爷扬场了,捋起零星稻穗。我接过一把,在场边点着火,将这些饱满的穗粒放在火堆里。不一会儿,啪——啪——啪!从金色的火苗中蹦出一粒粒白灿灿、香喷喷的爆米花。面对活蹦乱跳的新米花,我手忙脚乱,一个个拾起往嘴巴里塞——看我那馋猫像,爷爷在一旁笑吟吟地,说来年又是丰收年!
进了村子,三重大祠堂引人注目。跨过高高的石门槛进去,最抢眼的是里一层正中靠墙搭建的神龛,远望好似一座吊脚戏台,上面摆放着列宗牌位和各路神仙雕像。两边靠墙摆着八仙椅。站在厅堂中央,抬头可以看见屋顶上的八卦图,木刻的;图案周围饰着面目狰狞的人物像。至于这些图像人物的来历,我们小孩是不宜多问的,也不便问。只有一次实在憋不得了,趁奶奶一人,我便轻轻问起。
“这些是各路天神地煞!”奶奶一边毕恭毕敬地上香,一边正告我,“小孩知道什么?”
从此也就作罢,只晓得这个地方庄严神圣。关于许多的疑团——牌位和雕像都是木头做成的,那敬上的饭菜他们怎么吃——也就再也不能问了。这里禁忌多,加之黑森森的氛围——白天都燃着火烛,小孩是不大愿意去的。只在做祭祀时,才会在满站的大人中间钻营,稍无顾忌地猫着腰找寻地下可能被他们踩着的尚未开炸的鞭炮……
第二重也是大人们的天地,不过一改他们在上面时严肃刻板的面孔,在这里他们尽可以打情骂俏、说笑玩耍。雨雪天气,他们摸上木制麻将,这里便烟雾腾腾,通宵达旦;逢年过节,他们又摆上青石板掷铜钱,吆天喝地,一片喧腾——瞧!三叔公在询问一遍后,双手捧着铜钱,凑到嘴边呵上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下摇晃一圈,一边嘴里念叨:“天灵灵地灵灵,各位客官请看清!”说完,全身倏地发力,随着一个标准利索的投掷动作——当!几枚铜钱在石头上蹦起老高!——噗!随即又跌到地上!十几个人头攒在一起!几十双眼睛聚在一块!呼地又齐刷刷蹲下!那股投入的劲儿引了村里女人驻足。大家指手画脚——叔公的屁股抖起来真骚!说笑着,议论着,这样又增添了几分气焰。当然,这种游戏小孩是没资格的,有的只是手拎铁环在他们吆喝最旺时过来凑凑热闹,声浪过后,又哐当哐当地推着铁环作鸟兽般散开了去。
要说小孩们耍得多、停留得多的还是祠堂最下一重了。这里首先吸引我们的是一口天井。天井里铺着偌大一块青石,石板平整、光洁。一到夏天,村里的孩子一个个露着青蛙肚,争相躺到青石板上贪凉。睁开眼便能看见一如天井口般的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天空,叫人满足,叫人安心。侧了身,偶尔还会发现谁吃了丢下的枇杷仔发了芽,耷拉着厚重的两片肉叶,芽儿嫩绿嫩绿的,杆儿还没来得及转青。于是拔起长长的根须。十分惊喜又小心翼翼地小跑着说是要移栽到自家门前——这在那个年代,对于午休的我们来说,是个很大收获。它意味着不久的将来有很多很多水果吃,别人却没有。于是,同伴们投来羡慕的眼光,以至要再回到天井,仔仔细细地搜索一遍,直到确认了没果苗,大家这才又在青石板上躺下,一个个腆着肚皮。
有时雷阵雨突然来临。豆大的雨珠从天井上空不期而至,痛痛痒痒地拍打着我们的肚皮,大家嘻嘻哈哈,便忽地从石板上爬起,跳进厅堂,看着雨珠越来越大,雨帘越来越密。开始还能看清石板上沙砾般大小的水珠,接下来交织的,乱窜的,看得人眼花缭乱。水开始变浊了,天井下的阴沟里也开始汩汩冒水。一股股浊流翻滚着,漫涨着,落下的珍珠慢慢挨不着石板了,重重地跌在水面上,啪啪作响。石板先是没膝,接着及腰,最后灭顶。浑浊的水流咆哮着,填满了整个天井,吞没了一切。一眨眼功夫,石板便无影无踪。岸上的我们惊呆了!直到是谁拿了根竹竿,在天井里搅拌,我们才缓过神:原来我们是在等待那只神龟——听三叔说村子里,准确说是祠堂地下,有一只神龟,几百岁了,佑着我们呢;打雷下雨时它也偶尔来到天井舒活。于是,我们候着。特别是夏天雷雨时,我们便想起神龟。大家不约而同地来到天井旁候着,这一等便等了几年----直到我们中的大多数都上了学,终是没见神龟的影。后来我们基本得出一致结论,也许大概并没有这么一只神龟吧。
没了这种等待并不等于没了快乐。快乐是可以制造的,特别对儿童而言,它似乎有一种群体属性,大家聚在一起便有了快乐,也便容易寻得快乐。于是大家邀着去偷王婆家的柑橘,用棕榈绳套个脚箍爬上村后那棵高高的油桐树捣鸟窝,想办法避开大人溜河洗澡……那种时光总是美好。虽也短暂,可谁也不会去注意它的流逝,只在忽然间传来一声谁家的叫唤,才往往宣告一天或半日游戏的结束。有时实在没得玩,便聚到村口那棵老株树下看蚂蚁搬家,也是一种乐趣。大家兴致正浓,却从通往村口的那条石板路的一端远远传来熟悉而又富有节奏的声音——丁当!丁!丁!当!大家条件反射似地一跃而起,眼睛盯着来时路:渐行渐近地,果然出现了一个货郎。只见他肩上挑着一副担子,步伐轻盈而欢快;扁担随着两头箩筐的一沉一浮而一扬一抑——兑糖的!是兑糖的!那个年代,有谁知道这个山旮旯里还放荡着一群与天地为伴的孩童?又有谁会惦记用个啥东西来幸福这群小馋嘴?货郎的到来竟使我们如此兴奋不已:撒开腿奔向各个家门寻找塑料,一边高声疾呼——兑糖哦!兑糖啊!稚嫩而清脆的童音伴随着清脆而富有音乐美的货郎的敲击声,穿梭在这暧暧村落,袅袅炊烟间,漾开一晕晕笑颜,激起一阵阵喧腾!那份心花怒放的心情,那片讨价还价的热闹,还有那股甜至心底的味道,久久萦绕心间……
花开花落,几度春秋。猛然间,发觉自己身材增高了,欢乐却在悄然减少。细想起来,这似乎跟大人们有关。比如想好了邀这个同伴去玩,得到的答复却是:“我妈要我割猪草。”再去邀另一个,也是这种回答:“我爸要我去放牛。”就在这种多次拒绝与无奈的不知觉中,告别了小河,以及河边的青青草地;告别了飒飒竹林,和林边那口沁凉地窖;告别了迷藏,还有二娘家那个最容易藏身的鸡窝……自己也在一个晴好的早上,被母亲早早从睡梦中叫醒——要帮她烫粉皮。粉皮好吃,但制作过程却复杂而单调——在我们小孩看来——反反复复在一个铁皮模子里灌米浆,烫热水,再揭下来晾晒。高难度、危险的动作当然由母亲来完成,我只是一个个把它端到太阳底下去晾晒,但也够乏味。往往愁眉苦脸了,母亲便允许我吃一个。于是常常愁,以便多吃。有时一个上午竟也吃得五六个。要是橱柜里还有一点糖,往浆水里均匀地撒上一勺,味道就更好了。吃了甜头,干劲自然足,坚持的时间似乎也更长。但晚饭是自然吃不下的了。夜幕降临,洗了澡,带着些许疲劳与残留嘴角的甜丝便沉沉入了睡。
后来总算认识,大人们的事是永远做不完的。它就像可怕的河床,贪婪地吸收着我们欢乐小河之水。最要命的是稍大后被他们一个个送进学堂,背上花书包,歪歪扭扭地写着铅笔字。就这样,一个个纷飞着小红蜻蜓的诱人傍晚被关进了狭窄书桌,停留在了四四方方的铅笔盒。野性似乎可以驯化,就像细公家的那头小牛套上了笼头,再也由不得欢腿撒野。我们也不例外,学会了饭后背着书包屁颠颠上学去,还一个劲地闻着新书页上散发出的那股墨香。但一路上依然绽放着欢声笑语,依然追逐打闹。有时偶尔也发发野性——捡了块石头,尽力扔去,竟然砸中了人家屋顶。于是大家一口气飞奔到学校,端坐在位置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生怕屋主人找上门来告诉老师,或是唤了他那条大黄狗,呲牙咧嘴地伏在我们放学路上……
就在这种忐忑中慢慢长大。但新的伙伴也结识了不少,很快就学会了学校里流行的游戏。因此也觉得乐趣似乎没有褪色。只是因了时节更换不同的玩耍形式。比如春季里我们挤暖、养蚕,夏季里就抓特务、出皇帝,等等。总是有那么多游戏等着我们去玩,那么多淘气等着我们去消磨;在游戏和淘气中也就收获了许多美好时光,沐浴着桔黄夕照,嘻嘻哈哈地洒在了成长路上……
这时也才明白,我们那条快乐之河并没有枯竭,它永远流淌在孩子心间。(徐腊姣/正义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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