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著
我心目中的戏
我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戏迷；如今年纪大了，耳目皆坏，本已与戏“断缘”了，可是一提戏，还是一腔热情，满怀思绪。有些想法，时时萦绕于我的脑际，却无机会一倾积愫。
我常想，咱们中国老百姓最爱看戏了，假如某乡某处，要“唱大戏”，那是天大的喜事乐事，不仅当地是万人空巷，而且还要“牵动”附近百里方圆之区域——因为要接亲唤友，聚姊迎姨……更不用说那些生意兴隆的百行百业的盛况了。有人一辈子看过一次戏，乃是“终生大事”。怎么，时至今日，戏界时传叹息之声，剧坛常作振兴之举了呢？在我书生看来，甚为不解，深感困惑。
继而思之，早先戏的魅力，全在于好戏文，好伶官，好排场。三者缺一不可。一出戏，不是去“了解它的情节内容”，而是早都背熟了的，也还是百观不厌！这个道理，是需要研究探索的。
如今，情况自然因时而异。比如，“戏文”这样的词语，似乎竟然变得很陌生，甚至“冷僻”了。现今什么是戏文的相当或对应物了呢？大约是叫做“剧本”或“台词儿”之类了吧。“戏文”的那个重要的“文”，是不见了。这是一个很大的令人憬然的变化。
戏，似乎本是为了演出而写作的，但在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中，“演出”本身却不是目的，它也是一种显现我们的这种“文”的方式之一。所以中国的剧本，向来具有极高的文学性。它并不同于一般简陋的后台排戏用的“脚本”，而是文学大家的精心结撰的高级“文”艺之作。我们除了“看戏”“听戏”之外，其实更注重“读戏”。
我们的一部《西厢记》，倾倒了千百年来的无数“读”者。你试看，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是一个不喜欢热闹，不大爱看“演出”的少女，可是她一见《西厢记》这部书便如获异珍，爱不释卷，不移时而览尽全编，并且掩书之后，犹觉余香满颊！——而且，过后她有一次隔墙聆听《牡丹亭》时，被曲文触动了灵府，以致万感交集，自思道：“原来这戏文中也有好文章！”再如薛宝钗，向贾宝玉讲说鲁智深《醉打山门》时，也是极口赞赏那支《寄生草》曲文辞藻的超妙。由此看来，我们这个民族是“诗”的民族，“文”的民族，她的戏剧，离开了高级的文学性（可读性）也就不再成其为“戏文”了。
说真的，除非有极好的名角来演《西厢记》，我去“看戏”的享受，远远抵不上我自己去“读”王实甫原本而获得的那种不易形容的高度的文学享受。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西厢记》的魅力和不朽性，端在于此。
我希望我这样说时，不致被误解为，我是主张戏不要演出，只要阅览。我的意思在于表明：戏剧创作界，应该也去研究了解一下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和素养，她的各种特点，而不可以只靠移植西方理论和实践经验。剧作家理应写作出中华民族的文学性浓郁、给人以高度享受、兼有“可读”的真正的文学剧本来，而不可以满足于一般的“后台脚本”。有了这种好剧本，再加上导、演两层工作者的同样的深刻理解与合作，才能够指望舞台上有更多的吸引观众的好戏涌现——到那时，观众的水平也会随着这种文化熏陶培养而不断地提高他们的欣赏审美水平，我们的戏剧界将不但不复有“衰落”之叹，而且会成为帮助提高民族文化素质的有力的贡献者。
目前的某些现象，如轻视忽视自己的历史特点，盲目醉心于洋化，把洋化与现代化两个概念混同起来，“具有中国的特色的”这一重要大前提在某些领域的被践踏，不是不令人担忧的。如果民族素质下降，文化建设不能切中时弊，群众的文学修养与审美能力将日益成为问题，民族艺术的前途将会困阻重重，戏剧的振兴，也将不知振兴到何种方向去。这实在是值得大家共同深思的一大课题。
悲剧性人物——漫画家
我爱看漫画——又怕看漫画。
漫画会使你大笑不止，真是开颜捧腹；可它又令人悲慨愤然。
漫画艺术繁荣，各报各刊，无不收载，不能说是坏事，可漫画之多量高质的现实情况，本质是个什么问题？所画之“内涵”，又总难说那叫“好”事。
能画漫画，须有真本领，真功力，真技巧，真识见，真思想，真感情，真懂什么是水墨丹青、什么叫“浪漫主义”……可他又成不了“大气候”，一切才华抱负都不能“正卖”，而只能出之以“别径””旁门”。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古之名言佳话也，漫画家似之。高流的古代现代的“相声”大师们与漫画家是同行，分别只在一个是用“说话”，一个是用“绘画”，话画不同，其致则一也当然我不指那种低级庸俗的只图出洋相以引人一笑而毫无意味的“相声”。
漫画家为什么是悲剧性人物？我替他回答——
第一，手中之笔要笑，心中之味是哭。
第二，漫画画成，结果只博人一“粲”了之（这已证明发生艺术“效应”了），看过丢开，谁也没拿它当个“正经事”去想一想，理一理，纠一纠，救一救。
第三，漫画家本人久而久之，自己也满足于“博人一粲”而已，迷失了当初作画的宗旨与心愿。
鲁迅先生早先对有些只倡导什么“幽默”的（如林语堂）给以批评，就是因为它表面上好玩，又无伤“大体”，便成了变相麻醉品，大家不过哈哈一笑，万事大吉——一切照旧，天下“无事”了。
——假如漫画不为人正式理解认识，只是“好玩”、“幽默”、“消闲”、“解闷”，那么漫画家的自尊心将被整个毁掉——他的悲剧性就十分凸显而鲜明了。
“羲皇上世”，那时恐怕还没有漫画这个“艺术品种”。就算到了“贞观之治”的中古盛世，也还没出现漫画之“有关记载”。因此，我妄揣漫画之真源大约也还是来自西方社会背景吧？它是一种历史文化的嫡亲产儿。
不过话要说回来，我们的漫画，大都还是中国风格与气派的，也是一种“中华化”了的文化成就。
我的感觉：漫画家的感受力极敏锐，想象力极丰富，而心胸又极博大广阔——关心的不是一个“小我”的芝麻绿豆，而是全社会，亿万民众的祸福利害。这种人是难能可贵而需要表扬的。
但更需要的恐怕还是要有一个“漫画研究中心”，其职责是按时按期汇集全国漫画，分析出它们反映的问题：门类、性质、现象、实质，以及其严重性、危害度各为如何，并且提供“有关部门”严肃考虑——像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提案一样，交由办理，并负责答复。
我的拙见就是必须如此，才是真正尊重了漫画家的艺术与苦心善意。
要让大家明白：漫画并不“好玩”“可笑”，它不“嬉皮笑脸”，它是很认真、很严肃、很痛切地对人们“讲话”“宣言”。
这些精彩的“宣讲”，真如药石针砭，直探膏肓；又如晨钟暮鼓，把醉生梦死、殉名逐利之辈从“沉酣”中警唤回来——也不客气地用图像证明了鲁迅先生百年前所大声疾呼痛刺的那个“劣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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