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狼(五)

　　他感到惶恐、感到无能、感到沮丧，更多的感到心里很乱，简直乱成了一团老鼠窝里的乱鸡毛。

　　提起“孔阳悲剧”，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这个审判长还没有提升副院长，还是刑庭的一个庭长，在本地并不是十分显要。

　　当年市里组织普法活动———送法下乡，以增强农民的法律意识，加强农村的法制化建设。

　　这位庭长就带领几个年轻的见习法官，作为一个宣传工作组，来到一个以黄河大桥为依托、餐饮业比较繁荣的乡镇。

　　这里有一所中小学合一的民办学校，学校有一个姓孔名阳的民办教师，年纪二十七八岁。他的新婚妻子是乡镇医院的一名小护士，工作虽然不显眼，可人长的挺靓，在十里八乡也算得上是一朵鲜艳的山花。小护士平时温柔文静，小夫妻平时看上去恩恩爱爱十分美好。但不知是什么缘故与变数，不久小护士便被这里一个负责乡镇企业的副乡长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叼走了。时间稍久，在当地就走露了风声，终于传到了孔阳的耳朵里。开始孔阳还不相信，终于有一天在铁的事实面前傻了眼。正在这时，听说来了法院的人，心里一热乎，正好借着法制的东风，就把那位副乡长告到了这位法官那里。

　　法官郑重其事、毫不马虎地在乡镇政府组织了“预审庭”———也就是临时法庭的意思，乡镇里头头脑脑除了那位乡官之外都临时当了“监审员”，不知婚否的年轻妇女主任认认真真地临时充做庭审记录员。

　　因为涉及个人隐私，不便让群众旁听，按照法律程序当然开始是进行法庭调查。

　　审判长点燃一支香烟悠然自得地吸了两口，一本正经地询问孔阳:

　　“原告听着!你告乡领导拐走你老婆可有证据?”

　　“有……”孔阳下意识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衣服口袋，里边除了一盒假烟和一个烂打火机以外，什么也没有。

　　“可有证据?”审判长斜视着面前这个呆头呆脑、瘦脸白净、略显驼背的穷书生，慢条斯理地又追问了一句。

　　“有……在县城我亲自捉到副乡长和我老婆在宾馆包房睡觉……”他习惯性地向上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深度近视的厚厚镜片，咽了一口唾沫。

　　“嗯?……你是怎么进得房里的?”“我是拿着我和老婆的结婚证书，找到宾馆掌管房门钥匙的服务员，人家同情我，才把钥匙给我，让我自己开的门。”

　　“当时报警了吗?”“没有。”

　　“有人作证吗?”

　　“谁敢给俺作证?!”

　　“看看!看看!”审判长似笑非笑，有点儿生气，“什么都没有!”

　　“……”孔阳张口无言，他忽忽悠悠地点燃了一根烟卷，乡办主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孔阳像烟火猛然烧着手似的，立马掐灭了才吸了一口的烟卷，大半支烟头紧紧握在手心里。

　　“什么都没有!”审判长板起了面孔，皱起眉头，很快加重了语气，“那还告个屁———”屁字的后音拉得很长，很绵软。

　　“……”孔阳无奈地张大了无言的嘴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嘴巴像冻僵的脚指头不听使唤。

　　审判长突然严肃起来，大声呵斥:“诬告是要反坐的!!”

　　教师浑身像遭雷击猛然震颤了一下，近视眼镜也吓得滑落在地上，眼前立时模糊起来，找不到北了。他趴在地上胡乱摸寻眼镜，却不巧摸住了审判长的脚。法官感到一阵酸痒，咧了咧哭笑不得的嘴巴，使劲干咳了一声，吓得孔阳发蒙的脑袋撞在了审判桌的腿上，鼓起一个不大不小的青疙瘩。

　　“监审员”们揶揄地哄笑起来，临时审判庭于是活泼和浪漫了起来。

　　孔阳捂上沾满灰尘的眼镜，摸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二话没说就垂头丧气地溜出了“预审庭”，尽管心里有数，这不是诬告，也不怕反坐，但还是渗出了一身冷汗。

　　这在法律上意味着自动放弃自己应有的诉讼权利。

　　“告个屁……告个屁……告个屁……屁、屁、屁……”他感到惶恐、感到无能、感到沮丧，更多的感到心里很乱，简直乱成了一团老鼠窝里的乱鸡毛。

　　他跌跌撞撞像喝醉酒一样，回到了曾经有过老婆的家里，扯开还留有妻子体香的新婚绸被，一个人蒙头昏睡了一天一夜，起来后脑子好像灌进了糨糊，一切都迷糊起来……拿起和老婆的新婚合影，竟不知道镜框中两人是谁，好像屋里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只牢牢记住一个“屁———”字。

　　没过多久，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里，村民发现孔阳悲惨地冻死在一个肮脏的猪圈里。令人意想不到和唏嘘不已的是，他冰凉僵硬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发皱的妻子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