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商亦官西门庆

　　一部《金瓶梅》，开古代小说正面描写商人之先河。透过主人公西门庆官场发迹、纵欲亡身这条主线，将上自朝廷、下至市井的晚明社会世纪末心态，刻画得栩栩如生。　 

　　且看第一回，西门庆出场。生来秉性刚强，做事机深诡谲。与本地官绅迎来送往，打得火热。满县人都惧怕他，尊他一声西门大官人。商场成功、情场得意的他，官场亦渐入佳境，先与京中高官结亲，连炙手可热的朝中四大权奸，也有门路。　

　　适逢蔡京太师寿辰，西门庆派人献上重礼。太师如何不喜?投桃报李，出手相挺，送他实职肥缺——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提刑。“衣”字为特务组织锦衣卫简称，副千户为官衔;而提刑则为宋代官职。如此混搭，幽默得很。　

　　传统中国社会，士农工商四民，商人地位最低。朱元璋推行重农抑商政策，极端仇富，打压商人不遗余力，严禁商人穿丝绸、骑马、应科举。封建时代，一介商人，前途委实有限。靠着大洒金钱，削尖脑袋钻营，西门庆一步登天，爬到一省司法大员高位，正是斯时官场商品化、权钱交易盛行的真实写照。小说中手眼通天、声势显赫的西门庆，堪称亦商亦官第一人。　

　　捐纳制度，起于秦汉。为吾国官场一大特色，历史较科举取士还要悠久。政府为增加财政收入，不惜举卖官爵。朝廷视之为正项收入，明订价格。王夫之感慨:“卖官之令行，则富者探囊而得，狡者称贷以营，旦市井而夕庙堂，而立国之纪，扫地而无余。”　

　　明人姜南《半村野人闲谈》提及:为蓄积边储，拯济饥馑，行之以权，入粟补官，一时之急也。郑晓《今言》载，成化年间，张苗倾资上献，宪宗甚喜，传下旨意:可授南京三品。此例一开，效者纷纷。　

　　“四方白丁、商贩之流，率夤缘近侍内臣，进献珍玩，辄得赐太常少卿、郎署、中书，不复由吏部，谓之‘传奉官’。”弘治末年，吏部报告孝宗:京官额一千二百余人，传奉官及至八百余人。京城动见观瞻，尚且如此;至于地方，不难想象。　

　　王锜《寓圃杂记》载:商人购买官职，始于明正统年间。江阴徐颐行贿宦官王振，常熟魏姓商人“恳于当道大臣”，所费不赀。二者当上中书舍人，后者且升为主事，京师流传“金中书，银主事”民谣。　

　　制度性卖官，最易异化为私人卖官。明代权相严嵩卖官，官无大小，皆有定价:州判三百两，通判五百两;指挥三百两，都指挥七百两;御史五百两，给事中八百两，吏部掌握人事任免生黜大权，价格最高，吏部郎中、主事三千两。　

　　明末福王称帝，大肆拍卖官职。一时间，南明遍地是官，泛滥成灾。中书随地有，翰林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时人填了一阙《西江月》:弓箭不如私荐，人才怎比钱财?吏兵两部挂招牌，文武官员出卖。四镇按兵不举，东奴西寇齐来。虚传阁部过江淮，天子烧刀醉坏。　

　　清代捐纳盛行，最多时比例占到官员总数十分之六。一次光绪殿上召见新捐官，答曰:“小的前门布贩出身，听说做官比经商赚钱。”光绪大怒，立马免职。此人不服，跑到户部要求退钱，结果乱棒打出。而庆亲王以三十万两代价，卖给商人盛宣怀肥缺邮传部尚书，令人咋舌。世人哀叹:堂堂大清，卖官鬻爵。民心丧尽，气数将尽。　

　　捐了五品官的西门庆顾盼自雄，嫌弃儿女亲家乔大户，向妻子吴月娘道:“他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人。你我如今见居着这官，又在衙门中管着事，到明日会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与俺这官户怎生相处?甚不雅相。”小人得志的嘴脸，暴露无遗。　

　　西门庆发迹，全靠打通官府关节，结成利益共同体。有国家权力支持，自然如虎添翼，腰杆更硬，生意日见兴隆。日后贪赃枉法，偷税漏税，投机盐引，走标船，放官吏债，财富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成为“山东第一个财主”。　

　　西门庆爱嘲笑文官寒酸，却对儿子官哥儿吐露心声:“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古代上朝，武官西侧列队，故名西班。非科举正途出身的他，心态颇值玩味。　

　　商人买官，跻身士绅。结交权贵，官商一体。官助商势，商仗官威。官场腐败，不问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