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倾听受害者的声音

　　耐心倾听受害者的声音

　　——施克莱《不正义的多重面孔》提出的思考

　　关于正义问题的探讨,向来为智识超群之辈们所钟爱。而不正义问题则往往被视为研究正义的前奏曲或者对立面,以加深对正义的认识。施克莱教授则认为,在智识层面,不正义不应该被当成分析正义的仓促前戏。真正的不正义王国并不存在于非道德、前法律的自然状态之中。正是源于对不正义问题的高度关切,施克莱教授另辟蹊径,在《不正义的多重面孔》一书中专门论述不正义问题,而非将其作为正义理论的注脚。该书经复旦大学钱一栋老师翻译,并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于2020年出版。

　　为什么要重视不正义

　　施克莱教授在研究的开始便指出,关于正义与不正义的研究或关注存在这样一种现象:每本道德哲学著作都至少有一章内容是关于正义的,许多书则完全是以正义为主题;艺术与哲学似乎避开了不正义这一话题,而布道词、戏剧和小说的注意力几乎都在不正义上面。为什么大部分哲学家都拒绝像思考正义那样深入、细致地思索不正义呢?施克莱教授指出,对正义问题存在一种常规的思考方式。在常规正义模式(normal model of justice)中,不正义被视为对正义的破坏,其重要性仅仅在于,它是正义的规则要去控制或消灭的一类行为。然而,此种将不正义归结为正义的崩溃,是一种出人意料的反常现象,并不符合现实情况。实际上,不正义本身生机勃勃,任何正义体制,无论多么公平,都没法指望它能消除不正义。不正义王国的疆域也被历史证明是如此辽阔,即便是有实效的政治性法律和秩序也无法治愈不正义。甚至可以说,在一切已知国家中最好的国家,也无法把不正义赶出国门之外。可见,不正义并非只是在政治秩序完全崩溃的偶然时刻才会现身,大部分不正义行为出现在平常时期。

　　政治怀疑主义者在发现常规正义模式自信的智识和道德主张无根无据时,致力于重新发现不正义本身的范围和细节。他们认为,不正义不仅萦绕在那些法律和秩序致力于消除的行为周围,所有那些使我们愤恨呼号的时刻都与不正义相关。施克莱教授指出,怀疑主义者的错谬之处在于,它所预设的心理和智识品质我们并不具备,大部分人都没有科学的思考习惯,且常识是彻头彻尾不可靠的。实际上,我们的认知能力很贫乏,如果我们相信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制度发明能应对自身的巨大不正义,那就难免招致自我挫败。基于此,施克莱教授认为,如果不正义真的有看上去那样复杂和难对付,那么一种较少受制于条条框框的现象学便是探究不正义的更好方法。

　　不正义的真正受害者

　　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不正义之人是在被贪婪这种恶所支配下,才违背法律与公平之规则的,其不属于任何类型的受害者。然而事实却是,我们之所以犯下大量不正义或放任其发生,是因为我们懒惰或畏怯,也可能两者兼有。并且,这种将单纯的贪婪视作不正义的唯一动机会带来许多问题,较为显著的难题是,这种观点似乎也会控诉那些实际拿的比自己在特定规则下可以拿到的要少的人,这种人不但不贪婪,反而很慷慨。但施克莱教授指出,即便是慷慨,也在两个方面导致了不正义:首先,如果某人拿得少了,而别人拿了超出自己份额的东西,那么慷慨的后果就是不正义;其次,公共正义(public justice)遭到了轻视。为了使自己的说法前后一致,亚里士多德的实际选择是贵族的自我完善。

　　与亚里士多德拒绝对不正义者作任何宽宥不同,柏拉图对不正义者的悲惨情形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他认为,当不正义者的贪婪变为一种习性时,他们的品格就会被永久地扭曲,从而对自己灵魂造成了无法修复的伤害,可能他自己才是其不正义行为的首要受害者。然而,追求这种永恒救恩(eternal salvation)也会导致将不正义行为的受害者撇在一边,从而与贵族的自我完善追求起到的作用很像。

　　那么,谁是受害者呢?施克莱教授认为,我们不可能刻画出受害者的特征,他们只是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身处错误的人群之中的人。受害者甚至都没有明确的角色,许多人今天是受害者,到了明天就会变成向他人施加伤害的人。鉴于,有许多不正义的受害者是无法通过公认的规则识别出来,所以,无法通过公认的规则得到确认的受害者。

　　不幸与不正义

　　一般而言,不幸与不正义的区分是显而易见的,即:如果某一事件是由外在自然力导致的,那它就是不幸之事;假若它是居心不良的行动者引发的,则属于不正义之事。事实上,这一区分在实际经验中的作用十分有限:一方面,我们对必然性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技术发展水平;另一方面,人为与自然之间的分界线也不见得和不幸与不正义之分完全相关。由此,不幸与不正义之间的区别往往和我们的意愿和能力有关,要看我们是否站在受害者的立场采取行动,是进行谴责还是宣告无罪,是去提供帮助、排忧解难、作出补偿,还是直接掉头走开。

　　施克莱教授认为,不正义可分为积极不正义和消极不正义,消极不正义是一种受到更多限定的、非常具体的公民失败(civic failure)。不正义之所以如此繁盛,不只是因为积极不正义者(actively unjust people)每天都在违背正义规则,消极公民对现实的和潜在的受害者不闻不问,加剧了严重不公。为了防止公民遭遇的某种不幸变成不正义,消极不正义要求我们,郑重其事地对待受害者的声音,并随之合乎情理地推出最积极的政策。施克莱教授强调,受害者的声音必须永远得到优先对待,这不只是为了确定得到官方认可的社会期待是否没被满足,也是为了听取他们对这一处境的解读。倘若在公民遭受苦难之际,我们却没有从受害者的视角出发,没能去减轻本可缓解的苦难,此时不幸便会变成不正义。

　　认真对待受害者的不正义感

　　不正义感首先是当得到允诺的利益被否决、没能获得自认为应得之物时的特殊愤怒。“欺诈和谎言与习俗和义务相伴而生”,如果人民有规则可遵循,他们马上就会学着去欺骗和说谎,自觉变得不正义。可见,不正义感是一种普遍的人类性情,是一种无法消除的社会情感、重要的政治现象。施克莱教授指出,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们就借助比较、通过形塑关于我们应该在现行标准下期待什么的观念,从他人的经历中学到了不正义感。当她有效的社会期待落空,当她的要求被忽视,她便能感觉到并表达出自己的不正义感。而要判定某一期待是否真的拥有权威认可的正当性、得到了政治承认,就要仔细听取怀有不正义感的受害者的声音或主张。

　　施克莱教授指出,在遭受不正义时,下意识的反应是想要报复。而要防止个人遭受的不正义转变为社会性还击或政治暴力,其不正义感需要及时被抚平。基于历史经验的考察,我们要根据现行规则公平对待一切不正义感的表达,认真对待受害者的不正义感。

　　虽然要认真对待受害者的不正义感,但这并不意味着受害者对不正义的感知总是正确的。实际上,认真对待受害者不正义感的核心意旨在于,必须认真听取推定的受害者(the putative victim)的声音。如果没有被害者的声音,我们不可能判定她遭受的是不正义还是不幸。并且,如果没有充分考虑被害者的观点,我们作出的任何决定都将是不正义的。

　　博登海默坦言,正义有着一张普洛透斯似的脸,变幻无常、随时可呈不同形状并具有极不相同的面貌。其实,不正义同样具有多重面孔。不正义问题极其复杂,以致难以从一般层面或抽象层面将其在不幸或运气不佳之间,划出一条清晰的分界线。施克莱教授运用现象学的研究方法、基于历史经验主义的立场对不正义问题所作的诸多探讨无疑是成功的,尤其是其提出的消极不正义、认真对待受害者等观点颇具启示价值。事实上,施克莱教授对不正义的研究更多是侧重于提出种种不正义现象以及要高度重视受害者的研究视角,其并没有提出诸如不正义的普适标准以及如何治理等问题的答案。然则,瑕不掩瑜,施克莱教授对不正义的高度关注,无疑是对“几乎只关心正义”的哲学传统的突破与发展。

　　(作者单位:安徽省安庆市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