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兰:没人可以剥夺的“白大褂”

　　

　　■今年年初,陈晓兰在“感动中国”节目录制现场领奖　　

　　55岁的陈晓兰与记者相对而坐,她有着江南女子的柔弱外表,往深谈,却发现她有着与外表不相称的坚韧内心。望着她把千辛万苦搜罗来的证据在电脑上逐个展示,听着她倾诉造假者的种种恶行,看着她谈到受害人时悲天悯人的脸色,一个词突然在我脑海中凸现———“希波克拉底誓言”。

　　……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能给病人

　　带来痛苦与危害。我不把毒药给任何人,也决不授意别人使用它。我要清清白白地行医和生活。无论进入谁家,只是为了治病,不为所欲为,不接受贿赂,不勾引异性……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这个医道规范的制定者是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最初是他个人的行医道德标准,据说后来成为古希腊所有立志从医的年轻人步入医生时必须宣读的誓言。及至20世纪中叶,世界医协大会又据此制定了国际医务人员道德规范。2400多年前的誓言,时至今日仍然影响着西方医学界。我没有问陈晓兰当初就业时,是否宣读过这条誓言,我甚至怀疑她当年是否听说过这条誓言,因为她是在一个特殊的年代进入医生行业的———1969年,陈晓兰下乡插队,做了7年的赤脚医生,返城后她通过考试才成为一名正式的医生。

　　但是我想,凡是知晓陈晓兰所作所为的人都会承认,她用行为践诺了这个誓言。

　　■她两次举报了自己所在医院,被迫脱下了“白大褂”

　　陈晓兰原是上海一家地段医院的理疗科医生。1997年7月24日,陈晓兰听见几个患者在议论,他们使用“光量子治疗仪”后,浑身发抖、疼得很厉害。她马上去探查,发现这所谓的治疗仪器不是激光,而是紫外光。

　　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陈晓兰借来一套“光量子治疗仪”,先将药品注入盐水,然后给药液充氧,最后把它输入到一个密封瓶子中。几天后,陈晓兰发现瓶子里全是絮状物。她拨通说明书上的专家电话,发现上海医科大学及其附属医院18000人当中,连和那个所谓“陆教授”同名同姓的人都没有。

　　原来,“光量子治疗仪”的生产许可证和卫生许可证都是伪造的。触目惊心的是,在陈晓兰回访的23个接受过“光量子治疗仪”的患者中,大部分人都出现了中毒感染、血尿和昏迷等症状,其中有9人已经死于肾功能衰竭。更让她震惊的是,她走访的上海的17家医院都在使用“光量子治疗仪”。因为它是医院的一座金矿,治疗费加药钱每次150元,其收益占到某些医院的70%。

　　陈晓兰来到药监局举报,但得到的回答是:只有本院医生和受害患者才有资格举报。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以患者的身份接受“光量子治疗仪”的治疗。在随后3天的时间内她分别接受了4家医院的“光量子治疗仪”的治疗。每次她使用仪器的时候,头都疼得厉害,脸都白了,汗直往下淌……

　　她拿着搜集来的证据,到法院起诉,没有立案;到有关方面反映,也没有受理。正当她全力搜集有关“光量子治疗仪”的证据时,她所在医院突然通知她,让她回家“全脱产自学”。之后,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医院说她全脱产自学是“无故旷工”,按自动离职处理。

　　1999年4月15日,上海有关部门终于作出了在全市停止使用“光量子治疗仪”的决定,同时把陈晓兰调到另一家医院的理疗科。但她很快发现,这家医院使用的一种治疗仪,类似于“光量子治疗仪”,病人治疗一次收费40元。医院鼓励医生使用这种仪器进行所谓的“激光针”疗法,每开给病人一次医生约有7元提成。陈晓兰给市领导写去一封信,很快,这个治疗仪也被停用了。

　　然而2002年底,院方突然通知她,按“工人”编制退休。这一年她刚好50岁。

　　■她走在医疗打假的路上,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不久前,和陈晓兰约在靠近她家附近的“一茶一坐”餐厅采访,发现与电视上看到的相比,她面容明显疲惫,两鬓已爬上了白发。

　　问她明知举报的后果,为何还不吸取“教训”,保住她酷爱的医生“饭碗”?

　　陈晓兰回答:“有些时候掂量一下生命的价值,就不能不出来讲。医生的职业,它的责任感让我这么做了。我有了这么一个选择,没有退路。医院是个人命关天的场所,病人都是弱者,都需要医护人员的帮助。在这个场所里,发生了这样的问题,我不说没有人说的。”

　　餐厅里有电源插座,还可以无线上网。陈晓兰的电脑就放在旁边一个小型行李箱里,因为涉及的证据太多,她就走到哪儿,把行李箱拖到哪儿。

　　从2003年起,陈晓兰在没有工资的情况下,自费收集证据反映情况,花去了自己10万元的积蓄。往返京沪两地,她尽量坐慢车,选旅馆住的是30元一天的地下室。

　　2007年,陈晓兰参加了“中国医疗欺诈和医疗诈骗现象研究”的王海热线消费者专题项目考察调研,从几年前家中至亲的被侵害,到自己揭露医疗黑幕的受排挤;从受害病人被欺诈的血淋淋事实,到个别知情者的自揭“盖子”……无论是个案还是普遍现象,无论是暗访还是公开出面,陈晓兰发现自己走在医疗打假的路上,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我们谈话的内容,就从她刚刚完成的“中国

　　■她被上海市食品药品监管局聘请为“食品药品安全社会监督员”

　　■她是2007年度“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之一

　　■她是央视2006年度“3·15质量先锋”

　　■她有30余年行医经历,但因揭露医疗黑幕,被褪下“白大褂”

　　■从“干部”变为“工人”,由“上岗”变为“失业”,“赋闲”的她却倍加“忙碌”———她的打假已从业余上升为职业

　　

    31岁的未婚女士王洪艳到上海协和医院(民营)去做检查,结果被医生诊断为“不孕症”,入院不到24小时花去医药费近4万元。一周后,王洪艳拿到另一家医院做的妇科检查报告时,发现自己没有妇科病。

　　亲身参与此案调查的陈晓兰,向记者“解剖”了王洪艳被套4万元的整个过程。

　　陈晓兰说,王洪燕未婚,却让其看“不孕不育”门诊,挂号费50元。在陈晓兰收集的证据———王洪艳的手术记录上记者见这样写着:主诉:结婚两年,一直未孕(陈说,结婚两年未孕,名词解释为不孕症)。

　　检查后医生向王出示了一个“电子阴道镜检查报告单”。陈晓兰说,其实这不是王的,医生用的是医院电脑里储存的别的病人的电脑模板。王住院检查时,医生从头到尾未戴听诊器,而胸诊、胸音等项却一应俱全———用的也是电脑模板。

　　在王的家族病史一栏里,明确写有“否认家族遗传性疾病恶性肿瘤病史”几个字,而实际上王的父亲和奶奶都患有肝癌。(陈晓兰特别说明,由于门诊病历卡是家属带回去的,院方没法修改,所以它的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

　　最后,医生给王出示的检查结果是:宫颈肥大,糜烂;并且有照片为证。(后来王在二甲东方医院的妇科体检结果出来了:“宫颈光滑。”说明妇科一切正常。)

　　照片是怎么出来的呢?面对记者的疑问,陈晓兰揭示:院方大多采用同一部位连续两次曝光的手法,得出结论:“左侧输卵管通而不畅”。并且不光这一条,上海协和医院一共给王诊断出7种病。伪造了医患对话、B超、拍片、术前谈话、麻醉前谈话,然后就在她又未大便、又未禁食的状态下,就全身麻醉下开刀了。

　　陈晓兰解释:其中有些检查项目本应是空腹的,抽血必须空腹,阴道检查必须在月经干净后3-7天进行,这都是必备条件。导医和跟诊应知道不按规定得出的结果的可靠度能有多少。并且她做手术时,连进行输卵管是否通畅的检验所必需的24小时都未到,就送上手术台了。最可笑的是,本来艾滋病的测定是需要时间的,不可能当下得出结论,而王的“艾滋病”检验居然立即就得出了结果———“阴性”……可见所有的体格检查都是作假得来的。

　　王洪艳的被骗经历,经陈晓兰的调查核实、多方取证及媒体曝光后,引起了社会极大反响,并且最终导致了上海协和医院被吊销医疗许可证。

　　■受到她的感染,一些曾侵害消费者的“帮凶”,也站出来揭发“黑幕”

　　陈晓兰后来发现,在上海的一些民营医院,王洪艳的遭遇并非个例,于是她按照王的描述,以各种身份去调查核实:有时装成患者,有时直接公开身份。为了拿到一手证据,她常常随身拿着微型录音机或录像机,这样时间长了,对手有所觉察,就像“防洪”一样“防陈”。

　　陈晓兰为了拿到上海协和医院像钓鱼一样“套牢病人”的证据,她每行一步,都要用录音机或者录像机全程记录;但对手也不示弱,当媒体披露调查结果后,医院马上“日夜兼程”,或者转移证据,或者伪造病历,一封署名“曾经是上海协和医院的一名员工”的知情者来信,就真实记录了陈晓兰捅“马蜂窝”后的情形:

　　“近一段时间,连续爆(曝)光了上海协和医院的医疗问题,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是个知情者,医院里的一幕幕情景,让人心惊肉跳……你们了解到的仅仅是冰山一角。

　　“(上海协和医院的)医生月收入达到了七八万至十几万。但是这些钱又是怎么赚的呢?来看病的人几乎都给他们做手术。80%—90%的病人都来自外地,病人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做,病人是不是适应手术,真正有没有病,都不管,赚钱最重要……凡是来就诊的病人,都要配中药,西药,我做过跟诊护士,所谓跟诊就是病人一进来到离院全程都跟着,病人你只要付钱就可以了。他们就是利用病人的这种迫切想要孩子的心理状态,千方百计地让你掏钱。西药处方完全是乱用药,大量的抗菌素四五种联合用,激素类的药也是大量用的。

　　“这样的处方你们是看不到的……现在医院的电脑都会搞两个系统,有人来检查时用,一个外人是不会知道的。中药、西药都是手写处方……

　　“这次医院曝光以后,医院就都晚上行动,把药品处病例,该藏的藏,该改的改,或进行伪造,毁掉病例上的内容,许多曾经给病人做过的治疗内容是不写在病例上的,或者就是伪造的。外面人要查个明白是不可能的。要想了解内幕只有卧底。老板就在会上再三告诫我们,检查人员带录音笔(陈晓兰曾携带录音笔全程录音,这一细节在检查之后即被上海协和医院知晓),要我们讲话小心,保守医院的秘密……”

　　目前,陈晓兰搜集到的证据,有病人发票99张加上30个人的中药处方,总价值接近152万元。平均而言,病人在上海协和医院一次就诊的总费用约5万元。当陈晓兰坚持查药时,发现里面根本没有虫草的台账,后来找出一些,经虫草专家鉴定为过年的虫草,260元/克,比上海的虫草王“涵春堂”还贵,在那里“钻石级”的虫草每克才207元。

　　截至2007年,陈晓兰揭露了9种问题医疗器械和8种虚假治疗方法。老百姓遇到遭受侵害之事,总是第一个就会想到向她求助;而一些曾帮助医院侵害消费者的“帮凶”,像上面那位来信者,受其精神感染,也都站出来自揭“黑幕”。

　　■她自制不法医院“圈钱”的“五步流程图”,提醒患者提防

　　陈晓兰调查后发现,在上海,像王洪艳这类所谓的“患者”,到某些医院即被诊断为“不孕不育”,女子被送上手术台、男子被卖给秘方中药的,大有人在;而且那些医院步步为营把人引入“烧钱”圈套的步骤,几无二致。于是,她自制了医院“圈钱”的“五步流程图”给患者,让他们提防:

　　第一步,设立“导医”小姐和“跟诊”护士来干“医托”的勾当。“导医”小姐在国外的综合性医院早就有了,主要作用是根据患者的初述,帮患者确定看什么科目,这是一般常规综合医院都设置的职位。而在上海协和医院这里,病人不论男女,无论咨询还是体检,一进去便给导医小姐带到不孕不育门诊。接着到了跟诊护士出场,不先问疾病状况,而是套出病人的经济情况,然后开挂号、化验、检验、手术、中药单子,并且自始至终一步不离地全程陪患者去付费。导医护士和跟诊护士与患者不存在现金交易,其诈骗的方式比传统“医托”更隐蔽,所谓的“护士”身份,也是整个医院诈骗环节的一部分,只是和其他环节分工不同罢了。

　　第二步,放射科医生参与进来,“偷工减料”证明患者确实有病,比如丧失“生育能力”。

　　比如,要检测妇女输卵管是否通顺,按照规定必须每隔数小时注入一次引导液,在24小时内连续注入四次引导液后,才能看出输卵管是否通顺。而在这类医院,他们给病人只注一次引导液,然后采用抢拍,甚至拍一次曝两次光出两张片子的手法,给人错觉以为这就是病人12小时后,或者24小时后的输卵管不通的照片。

　　第三步,B超结论被“移花接木”。用电脑里储藏的以往病人阳性影像代替无问题的检查结果,骗她们说子宫里面长了肿瘤,必须打开腹部。让他们心甘情愿同意医生治疗。

　　第四步,在全麻状态下对病人进行“手术”。不管是宫腔镜手术还是腹腔镜手术都用全麻,病人全不知道。之后告诉家属,说切开以后里面是如何如何一大堆问题……有一个名称的病症,就能收取一笔费用,等“病人”治好后就要上万元了。很多患者都白白挨了一刀。

　　第五步,“名贵药材”列入代煎药方。虽然患者终于下了手术台,但最后一个程序的“温柔一刀”是绝对不能放过的,这就是为了巩固疗效,出院病人仍需坚持服用汤药,不过这个药必须由院方代煎。病人拿到手、喝进口的药到底有哪些成分根本无从知晓。陈晓兰气愤地说,经过她反复对照,发现他们竟然把一个灌肠方和口服方凑在一起出了大药方来骗钱。有谁听说过在一个给病人灌肠排便的药方里面,竟然会含有冬虫夏草的成分?陈晓兰质问,这不是存心诈骗又是什么?

　　■这是刑事犯罪,而不是医疗纠纷

　　说起消费者遭受“医疗欺诈”,陈晓兰就极为气愤:

　　我不认为“欺诈”这个词用得很合适,如果说过去的街头电杆“性病黑诊所”的小打小闹算是欺诈,随着近年来私立托管等医院骗钱手段的“升级换代”,过去民法范畴上的欺诈,早已被刑法范畴的诈骗所替代。如果我们打假者还在民法条款上去纠缠,势必对犯罪造成姑息和纵容。

　　陈晓兰说,像上海协和医院那种行为就是盗窃,是刑事犯罪问题,而不是医疗纠纷。如果一个根本没病的病人一进医院就被“圈”走数万元,这不是医疗诈骗又是什么?难道还仅仅是民事范畴的医疗欺诈所能涵盖的内容吗?医疗诈骗,已成为继大红包、回扣、大药方、高价药之后的另一严重损害患者利益的形式。“卫生局是不应该处理这些事情的,应该移交公安局。”

　　目前,上海市食品药品监管局正式聘请陈晓兰为“食品药品安全社会监督员”。

　　自从50岁退休后,她就再也没有穿上过那件圣洁的白大褂。然而她并没有后悔过,因为在她看来,她之所以这么做,正是因为她深深地热爱医生这个神圣的职业。

　　“医生这个职业是我从小就向往的,我就想,等我死了以后,给我穿上白大衣,带上我的职业资格证离开。就永远没有人剥夺我了。”